那天下午,福顺在柳树林里放牛,发现河边有个人。看了一会,他觉得那个人就是小艳。这小艳在河边干什么,该不是有什么事想不通,想要寻短见,跳河把自己淹死吧。这样一想,福顺就有点紧张,他一溜烟来到河边,发现小艳不是要寻短见,而是蹲在河边洗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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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艳,小艳,你在洗澡。”
小艳抬头一看,是福顺,就说,“你个傻蛋,什么洗澡,滚开,我在洗头。”
“天气这么热,我以为你在洗澡呢。怎么不洗澡呢,天气这么热。”
“你眼瞎是吧,没有看我在洗头吗。不是,你眼没有瞎,你就是个傻瓜蛋,洗澡和洗头分不清。”
小艳双脚站在水里,正在用手拧湿漉漉的头发,想把上面的水分拧干。福顺看着小艳撅着的屁股蛋,心里有点发慌。福顺想,这小艳,这小艳怎么突然就长大了。这可不好,她长大了就会嫁人。她会不会嫁人。她肯定要嫁人的。如果那一天她要嫁人,她会嫁给谁。她会不会嫁给我。怎么才能让她嫁给我。
“小艳,你为什么不洗澡呢,水这么清凉,洗个澡多好。”
“你管的着吗,傻蛋。滚开一点,你个臭不要脸的。”
“我就要管,我就要管。我不管你,谁还会管你。”
福顺拾起一块石头,投向水里,扑通一声,水沾到了小艳的身上。
“你找死。”小艳也从水里捞起一块小石头,投向福顺。
小石头不偏不倚,正砸在了福顺的额头上。
小艳呆在了那里。
“你为什么不躲呢。你没有看见这是一块石头吗,你为什么不躲呢。”小艳觉得奇怪,这个福顺,平时不是机灵着吗,今天为什么这么笨,“王福顺,你是个笨蛋。”
“我说小艳,你还真用石头砸我呀,你这这么舍得。”福顺揉了揉自己的头说,“不过,你扔的是石头吗,你扔的不会是一坨棉花吧,我怎么一点都不痛。”
“王福顺,你就是个大笨蛋,是个瞎子,看我石头过来了,你躲一下不行吗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只是吓唬吓唬我,没想到你还真用石头砸我。”
小艳投出石头的那个瞬间,福顺完全可以躲开,他只所以没有躲开,是他看到了小艳那张脸。小艳从水里抬起头,用石头砸他的时候,露出了那张脸。那张脸让他惊慌,心里发慌发懵。那是一张美丽的脸,惊艳,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脸蛋。即就是东家刚娶的那个三姨太,脸蛋也没有小艳的好看。人们都说三姨太是全村最美丽的女人,但和小艳那时的脸蛋相比,三姨太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乡巴佬。在小艳抬头的那个瞬间,福顺感觉有一道光从小艳的脸上发出,那道光让他晕眩,让他发呆。是那道光伤害了他。
石头砸在福顺头上,他的头还是很痛的。他用手捂着着头,眼睛还在小艳的脸上。是小艳那张脸,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。
小艳来到福顺面前,拉开他捂着头的手。头上肿了一个小包,小艳用手摸了一下那个小包,“是不是很痛。”
“小艳。”
“怎么了,是不是很痛。”
“不痛,不痛。”
“你看,这都肿了,还不痛。”
“不痛,一点都不痛。”
这只手柔软。虽然小艳手上还带着水,但福顺感觉,小艳的手上好像冒着热气。这是一只温暖的手。这是一只冒火的手。福顺觉得额头火辣辣的,有点痛。
但福顺不能说痛。
“骗人,这还不痛。”小艳站在福顺面前,仔细查看福顺额头上那个正在肿起的小包。小艳比福顺矮了半个头,要看福顺的额头,需要把头高高地扬起来。福顺感觉有一道光射向自己,他不敢看小艳的脸。他半闭起眼睛,他感觉小艳额头的水滴,像是村口荷塘里荷花上的露珠。小艳说,“坐在那个石头上,我给你揉一下,要不然,再过一会,这个包就肿大了。”
河边有一块大石头,村里的妇女们都在那个大石头上洗衣服,福顺就坐在那个石头上。小艳一只手扶着福顺的后脑勺,一只手揉福顺的额头。揉了几下后,小艳再用嘴对着额头那个肿起的小包吹气。福顺感到额头痒痒。
“吹气干吗,别吹,那里痒痒。”
“痒痒就对了,吹一下就不痛了。听大人们说,吹一下气,能把疼吹走。你头上这个包里面有一股气,是那一股气让你痛,我这吹一下,把里面的气吹走,这个包也就消了。”
“谁说的,肯定是个骗子。这包里有气。你吹一只气就把这包里的气吹走。这哄小孩子的话,你还当真了。”
“什么哄小孩子的话。你不信,那我再给你多吹几口气。”
小艳对着福顺的额头猛吹了几口气。
“我这不疼了。”福顺站起来,“你揉了一下,已经不痛的。”
“真不疼了。”小艳还在看着福顺头上那个包。
“真不疼了。”
他们正好面对面站着。
福顺看小艳的头发。过去鸡窝一般头发,经过河水的清洗,变得乌黑靓丽。头发下面那张脸,如此粉嫩光滑。这不是小艳的脸。还有那眼睛、鼻子和嘴巴,都不是小艳的。他不敢看小艳的眼睛,不敢看小艳那张脸。他呼吸急促。他紧张,比刚开始看到那张脸时,还要紧张。他想到了妖怪,想到大人们经常讲的妖怪的故事。她是一个妖怪,她不是小艳。她肯定是一个妖怪。一个妖怪,变成小艳来吓唬他。
“小艳,你是小艳吗。”
“怎么了,我是小艳呀。”小艳说,“是不是刚才那块石头把你脑子打坏了,人都认不清了,我不是小艳是谁呀。”
“你脸没有这么白,头发也没有这么黑。”
“我的脸白吗,我的头发黑吗。我说顺子,你真傻,我这不是刚洗了吗。这脸洗一下不就白了,这头发洗一下,不就黑了吗。过去我以为你聪明呢,现在看来,你还真是一个傻子。而且还傻的不是一点点。”
“你才是傻子。谁知道你洗一下,就变样了。”
福顺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小艳的头发。他还想用手摸一下小艳的脸,但有点犹豫,他不敢摸那张脸,他不是怕小艳生气,他是怕自己的手摸了那张脸后,那张脸会变回去,变脏变黑。他的手停在了半空。停在半空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,左手和右手放在一起,在那里揉搓起来。
小艳的脸红了。小艳看到了福顺的动作,她知道福顺在想什么,她不想让福顺知道她心里想的事情。如果不想让福顺知道她心里想的事情,就得马上离开这里。
小艳说,“我要回去了。”
“回那里去。”
“回家呀。”
“急什么,再呆一会儿嘛。”看着小艳要离开,福顺鼓足勇气说,“小艳,我要娶你。”
“你要娶我。”
“我要娶你。”
小艳不再理福顺,她离开河边,走到了柳树林里的小路上。
“小艳,我一定要娶你。”福顺大声对小艳喊到。
小艳回头看了福顺一眼,“你怎么娶我,你有钱吗,你东家会让你娶我吗。还有,你叔叔同意吗。你在做梦吧。”
“我为什么不能娶你,我一定要娶你。”
小艳看到了福顺放的那两头牛。它们正在路边吃草,小艳看着那两头牛,大声说,“不能,你不能娶我,你可以娶别的姑娘,就是不能娶我。就是不能。”
“我要娶你,我就要娶你,我一定要娶你。”看着小艳离开的背影,福顺在心里默默地说。
但我怎么才能娶到小艳,福顺想,娶媳妇要钱,我怎么才能有钱呢。
五岁的时候,王福顺就失去了父母。父母得病死的,或者说是穷死的。叔叔说,穷也是一种病。叔叔也是穷人,靠去山外运货争点苦力钱来养活福顺和他婶娘。十岁的时候,婶娘也去世了,叔叔就把福顺带到了李家大院。叔叔年轻时在李家大院干过活,就给李家大院的财主说了,让福顺去李家大院给财主家放牛,或者跑个腿什么的。叔叔去山外帮人运货,少则一个月,多则二个月,留福顺一个人在家里,叔叔不放心。
在李家大院,虽然有干不完的活路,但只要勤快,肯下力气,听话,不被财主赶走,每天都有吃的,饿不死。李家大院的那些长工和短工,知道福顺没有了父母,平时也不怎么难为他。所以,这五年来,福顺一直就在李家大院,每天干着财主安排的永远也干不完的事情,过着平静的日子。
也就是说,在福顺长到十五岁,还没有在河边遇到小艳之前,他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少年,从未想过将来有一天会怎么样。其实,作为福顺这样的一个穷人,将来的日子是可以预见的。即就是心里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,那也只能是幻想,无法代替可以预见的现实。能预见到的现实是,他永远只能是一个穷人,不论是十五岁的现在,还是将来,二十五岁的将来、三十五岁的将来,以及将要老死的将来,他都是一个穷人。他只能是一个穷人,当一辈子穷人,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,这是从他出生时就确定了的。当然,话又说回来,他毕竟只有十五岁,一个十五岁的少年,不论他多么穷,不论他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,不论他所处的那个社会是如何的,总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。那天下午,那个他经常去的河边,就是一个节点,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下午。那天下午,和所有的下午一样,本来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日子,但由于发现小艳在河边洗头,就变成了福顺人生中一个特别的日子。那个日子之后,福顺从一个胸无大志的少年,变成了一个有理想的青年。他的理想就是,多积攒点钱,向自己的东家求情,娶小艳为妻。
小艳是一个叫花子,已经在村子里游荡多年,人们不知她从何而来,姓甚名谁。当然,即就是一个叫花子,也应该有一个名字的。但小艳真的没有名字。她刚来村子里的时候,大概七八岁的样子,人们就问她叫什么。她说,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。那里有七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。她显然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,只是由于某些原因,不愿说出来。是什么原因,她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,还是她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件,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名字。这怎么可能。由于她没有名字,或者说,她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,很长一段时间,她就过着无名人的生活。也就是说,她虽然是一个小姑娘,但没有出处,人们怕麻烦,就没有谁家愿意收留她,给她取一个名字。但是,天无绝人之路,她还是找到了收留她的地方。能够收留她的,就是村东头的土地庙。是土地庙里的神仙收留了她,给了她住处。是村里人的剩饭剩菜养活了她,她才活到现在。
土地庙前有一棵白果树,长的高大茂盛,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树龄,人们称为神树。是先有土地庙,还是先有这棵神树,现在已经无从考察,总之,过年过节的时候,附近的人们都会来土地庙敬神敬树。不论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,敬树的时候,都会拿一块布片搭在树上。没钱的带一片小布,有钱的带一片大布。土地爷和树妖都喜欢鲜艳的颜色,布片当然是最鲜艳的黄色和红色。布片被土地爷和树妖用过后,就成了小艳的衣服。有人会说,这布片是神物,怎么能让一个叫花子当衣服穿呢,这不是亵渎神灵吗。小艳虽然是个叫花子,但她住在庙里,整天和土地爷树妖在一起,多少也沾了一点神气和妖气,人们贡献给树妖的布片也应该有小艳的一份。而且,村里人都知道,这小艳即就是一个叫花子,也是一个人,要穿衣服。况且,小艳还是一个姑娘家,更应该穿衣服了。在这些布片里,小艳最喜欢红色,她把那些红色的布片裹在身上或者披在身上,就成了衣服。所以,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,小艳都是一身红衣。那些红色的布片裹在小艳的身上,看起来艳丽无比,人们就叫她小艳。
为了娶到小艳,福顺需要钱。福顺想,用钱租一个房子,置办点简单的家具,最好能租几亩田地,好和小艳过幸福的日子。所以,叔叔从山外回来的时候,福顺就给叔叔说,想和叔叔一起去关中帮人运货挣钱。十五岁的人,挑着几十上百斤行李,翻山越岭去关中,肯定是力不从心。叔叔当然不同意。叔叔问他为什么要去,那可是苦力活,一个成年人都吃不消,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,就更不行了。福顺说,我要去,我想挣钱,我想多挣钱。叔叔问他要钱干什么。他不敢说挣钱是为了娶小艳为妻,他就说钱多了肯定好,钱肯定是有用的。叔叔当然不同意,叔叔说,这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,这一路上有无数的土匪,随时都可能遇到土匪,遇到土匪,你就没命了,你还要那钱干什么。
但人心里只要有了理想,有了为理想不顾一切的精神,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。特别是想到小艳那张脸,福顺心里就痒痒,然后就幻想着挣钱的事幻想有了钱以后,娶了小艳,和小艳一起渡过幸福生活的样子。福顺就天天和叔叔说,只要有空,只要有说话的机会,他就求叔叔带他去关中。一天晚上,叔侄俩坐在家里那间茅草房前,看着天上的星星,叔叔说,你为什么要去关中呢,你不能去,那有生命危险的。福顺说,“我就想挣点钱,将来娶个媳妇,好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。”
不知道是晚风吹的,还是天上的星星太亮,福顺这话说出来后,叔叔的眼泪就流出来了,叔叔说,“好吧,我给我们头儿说一下,下次把你带上。如果遇到土匪,你就躲到我背后。如果不幸我们叔侄死在了土匪手里,也能死在一起。”
那年秋天,福顺第一次当上了挑客。走之前,他去土地庙里找了小艳。中秋节刚过,树上有许多新鲜的布片,小艳当然也穿了一身新衣,只是她的脸依然很脏,应该三四天没有见过水了。看到小艳,福顺说,“小艳,小艳,你去河边洗下脸。”
“你管的着吗。”看到是福顺,小艳心里一阵高兴,但她装作不想理他。
“你那脸洗一下好看,现在那么脏,不好看。”
“不好看,就别看了,谁让你看的。”
其实小艳,并不是不想洗脸,她是不敢洗脸。那次在河边洗头被福顺看见后,她就知道,如果要保护自己,这脸必须要脏,这身体必须要脏,要脏的和自己的身份相配才行。小艳当然也知道福顺喜欢自己,想要娶自己为妻,她也喜欢福顺,也愿意当福顺的妻子。但这只是一个梦想,不可能实现的。一个天生的穷人,想娶一个天生的叫花子为妻,这是不可能的。
“我要和叔叔去关中了。”
“去关中,你要去关中。”小艳当然知道福顺和叔叔去关中是什么意思,那虽然能挣钱,但那活路苦,而且危险。村西头那个老李头前年去关中,被土匪杀了。王大婶的儿子去年去关中,遇到土匪,被土匪绑走,最后不得已入伙当了土匪,半年前在和另一仗土匪冲突里死了。“你还是小孩子呢,就能去关中,我不信。”
“是真的,我明天就走。”
“那你叔叔呢,你叔叔难道同意你去关中。”
“是我叔叔给他们头儿说的。”
“你叔叔怎么会说这种话,他是你亲叔叔吧。这是危险的活路,你叔叔怎么会让你去,我不信。”
“本来我叔叔不让我去的,我求情下话说了好久,他都不答应。”
“就是吗,你叔叔怎么会答应呢。”小艳觉得不对,“那他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。”
“我说要挣钱,娶你为妻,将来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,他就答应了。”
“谁说我要嫁给你了。”
“等我挣到钱了,你就要嫁我。”
“你挣钱,你能挣到钱吗。你去关中,听说路上有土匪,你可能比土匪杀了,你还娶我呢。你拿什么来娶我。你是做梦吧。”说完这话,小艳就进了庙里,不再理他。
看着小艳进了庙里,福顺也没有生气。村里人都说,这小艳平时几乎不说话。但自从那次在河边,小艳用石头把福顺头上打了一个包之后,小艳的话就多开了,特别是每次遇到小艳,都要和福顺说好多话。福顺知道小艳是喜欢他的,所以福顺不生气。福顺知道小艳是故意这样说的,只有这样说,福顺才能下决心挣到更多的钱,然后来娶她。福顺想,我一定要挣到钱,一定要娶到小艳。
出发那天,福顺挑了六十斤药材。六十斤并不是福顺力气的上限,平时挑个一百来斤东西,走个二三里地是没有问题的。但这次是几百上千里的路,而且大部分路都是在崇山峻岭之中,翻山越岭要走近一个月。福顺想,这路远,路难走,挑不了一百斤,挑个八十斤,总是可以的吧。可叔叔说,这是第一次,六十斤行李,只要能顺利挑到关中,就算你厉害。他说这太少了,如果这样,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。福顺坚持要增加货物的重量。叔叔说,如果你不听话,还要增加货物重量,就不要去了。他说,就再增加十斤。叔叔说,干什么事都不能太贪太过,要留有余地,这第一次,你挑六十斤已经够多了。这样吧,如果这一次你能顺利把货物挑到关中,回来的时候也要挑货物,可以适量给你增加重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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